沈颢|飞越麻风村
有时候我觉得,妻子的眼泪真是盲目得多。
在去山石屏麻风村的前一个晚上,花花忽然犹豫起来,因为听说那儿还健在的老人家只有二十多个了,与十二年前她第一次去相比,实在是少了很多,她担心自己看到了会情不自禁地伤心。
而十二年前的那次访问,给她带来了影响深远的人生感悟,以至于后来她做出的不少决定都与此有关。也从此,她给予了几个麻风村持续的帮助,虽渺小但坚定。
这次的重访安排在腾冲与香格里拉之行的后面。在之前的旅行中,我们为她计划中的系列纪录片《大地寻香》拍摄素材,这次是她在云南分别寻访芳香植物大马士革玫瑰、高山丝柏与髯花杜鹃的故事。而她用芳香植物疗愈身心的理想,其实也一直投射在麻风康复者这样一个群体上。
但是,在这个晚上,她忽然特别严肃地跟我和另一个摄影师朋友说,她希望这次的重访不是为了拍摄,而是她个人不带任何多余目的、纯粹以一个重访者的身份去看望老人家,和他们聊聊天,也满足自己多年回访的愿望。所以,她强调,她是不会佩带任何录音设备的,别说专业摄影器材,哪怕我们的手机也不要靠近她。
当然,我们都愉快地答应了。其他同行的,还有花花的两个蜜友,以及另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小兵,大理洱海醒来客栈的创办者。
十二年前,花花一行访问山石屏麻风村的时候,小兵也是其中一员。这次收到花花的邀请,他有点惊喜,所以特别爽快地担当起了司机。
事实上,在去年,小兵长途骑行自行车穿越罗平山一带,曾经路过山石屏并在江边露营,他也专门去了麻风村。据当时驻扎在麻风村的志愿者传出的消息,当时小兵逐个房间地去问老人家们,说自己十一年前来过,还有没有人认出他,结果是肯定的,老人们一脸茫然。当时的小兵有点沮丧,但也有点搞笑。
不过,这次,他还有一个别的目的。
晚上住在洱源县的温泉宾馆,早上被急切的水声惊醒,以为外面在下暴雨,拉开窗帘一看,是对面的温泉池在换水。经不过诱惑,在去早餐的半路上,我跳进了温泉池,池子几乎全是当地的老人家在泡早澡,同时听着广播。
唯一一个年轻点的,把身子泡在水里,脑袋和双手露在外面,正在池岸上的一个电脑上捣鼓什么。中途,我也偶然看了一下手机,结果收到了一位朋友从波士顿发来的约稿信。
早上九点,我们两辆车准时出发,先在城里接上了李医生。李医生是麻风村的医生,也是整个山石屏麻风村的负责人,花花以前经常说起他,说他如何照顾老人家,如何寻找有效的麻风病治疗方案。他从1982年进山入村担任医生,一直干到现在,四十年时间把他定型成了一位传奇人物。
李医生说,1982年他被派去麻风村的时候,自己才接受了几天的医学培训,实在懵懂得很。但在当时,麻风病人被严重歧视,麻风村实行严格的封闭管理,甚至只要去过麻风村的人,都会被人避之不及,没有多少医生愿意去,更没几个人愿意留下来。但是,他留下来了,一直到现在。
车子穿过了凤羽坝子,然后翻过罗平山脉,进入了炼铁乡所在的炼铁坝子。车子穿行在罗平山腰连绵的松林里时,我忽然想起,在这附近的鸟吊山上,是有一条极美的徒步路线的,下次要找机会走一走。
在罗平山上休息时,李医生给我指了指炼铁坝子对面的西罗平山脉,简称西山,山脚下有一条黑潓江,在江边的某个峡谷口,有一条路,往里往上走,就可以到达山石屏,它是一个孤立的村子,专门收治麻风病人以及康复者,又被称为麻风村。事实上,麻风村这个特定称呼更为世人熟知。
以前,要进入麻风村,先要渡过湍急的黑潓江,正是面前的这条江,以及背后面的高山,把山石屏村与世隔离起来。三年前,我去过广南县的麻风村,也是类似,它处在一个连绵山脉的深处,有进难出。
后来,黑潓江上修了一座铁链桥,十二年前,花花和小兵他们就是穿过铁链桥到达麻风村,花花记忆犹新。现在,乡村公路一直修到了外面的村口,村口竖起了牌坊,从村口通往村子的山路正在扩建,村子前的黑潓江面上新造了一座水泥桥,车子可以一直开到麻风村的大院里。
面对两层楼一字排开的单体水泥楼,以及围墙方正的大院子,花花觉得十分陌生,与记忆中已大相径庭。而小兵显得淡定得多,他去年骑车路过时还在二楼的某个房间住了一晚上。
因为接近中午,村里的老人们都在睡午觉。李医生便先带我们去寻找往日的痕迹。因为十年前的一场大地震,麻风村原有的房屋基本上都倒坍了,之后才另盖了单体水泥楼,而在原址上,则建起了一个小型博物馆。
博物馆里陈列着麻风村自1953年建立以来,共462位病人的治疗、康复、生产和生活的情况。因为物资的极度匮乏,以及被外界孤立,留存下来可用于展览的物品种类并不多,大部分是以往在此生活的病人与康复者,以及他们后代的生活用品。
当某些人离世后,他们的物品大部分都会被保留,循环使用。也因此,这些带着长久使用痕迹的生活用品流传了下来。所以,这是一个相当接近真实,因而格外动人的博物馆。
站在这些分了类的小空间里面,被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包围着,有些就是瓶瓶罐罐、用过的茶杯、坏掉的收音机、闹钟、生锈的斧子、锯子、镰刀、用木头挖出来的木盆、大碗、简单的床架、反复使用的衣物等等,你很难不被人性中的某些不可陈述、但又无法湮灭之物打动,以至于认为,有些物品在几代麻风村民的反复使用下,带上了某种神性的光泽。
由于当时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由村里人自制,所以,也可以看出,当时这个群体中的能工巧匠不少,手工活相当漂亮。
在一个堆满简陋家具的角落,我们顺手举起一把很有年代感的油漆小木椅,小木椅的椅背中间是一片竖木条,手工刻着四个字:“春花可爱”。字迹有点笨拙,但笔法满含深情。李医生说它曾经的主人就叫春花,而这位叫春花的女主人,应该经常用手指去摸那几个字的笔划吧,以至于那字迹都已被摸得相当模糊了。
看到了放在一起的两把刀,是一位老人留下来的,一把砍刀是他刚进麻风村时父亲所送,另一把菜刀是后来岳父所送,那位老人把这当成了心爱之物,是他对外部世界的全部寄托。
这个群体中生活着白族、汉族、回族、彝族、纳西族等,生活方式各不一样,即使同是白族,坝区白族与山林白族也不一样,但从留下的物件来说,应该经过了各种族民之手,已经看不到丝毫使用上的差别了。
在走廊的拐弯处有一个房间,没有门,也没有门墙,里面堆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年代都已久远,有些上了锁,有些没有,有些像是已放了很久,有些像是刚搬进来的。李医生带我们进来的时候,静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说话。
他说,麻风村的每位老人都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日常存放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当老人离世后,他的箱子就会被搬来放在这里,当其他人想念这位老人时,就会走过来看看老人留下的箱子,也可以说说话。一只箱子代表一位老人,把它们放在一起,也是一种相互陪伴。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花花最听不得这样的事了。我抬头看她的脸,果然,眼泪早已溢出了眼角。但是她仍沉默着。
又想起九年前她几次对我说起的事,十二年前,她来到麻风村,意外发现这里的老人家们都很乐观,他们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搁在房子后面,如果某一天某位老人听到自己的棺材发出了声音,就会告诉其他人,说棺材在呼唤他了,怕是时日无多了,就会说一些告别的话,而别人也会表达对他此生的感激之情。花花总是说,正是准备好了随时离开,所以才会在这样的艰难生活中如此乐观。
博物馆分两部分,刚才这部分是在地震毁坏的原村民住址上修建,展示的是村史与日常生活。其中一部分房子是现在已难得一见的白族垛木房结构。
离开这个院子时,花花在院子中间一棵树下停住了,她踮起脚,上半身伸进树丛里,闻着树的气味。不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两个摘下来的青果,一边展示,一边兴奋地说:你看,这就是酸木瓜,它还在这里,十二年前,这棵树就在这里了。
我也很高兴,她终于找到了一件与记忆中完全一样的东西了。同时也想起,一周前在昆明造访一位研究芳香植物的资深师姐,她强烈地推荐了大理一带的酸木瓜,她认为这种酸木瓜萃取出来的精油终将会震惊业界,它在情绪疗愈与保持活力上有着令人惊艳的特效。
那么,在麻风村到处可见的酸木瓜树,它们挥发出来的气味,对于这些曾经受苦受难的老人家们,是否也曾有一点点并不为人所知的帮助呢。
博物馆另一部分是由原卫生院院子改建的,是砖墙结构。房子对立两排,一排展示各种麻风病治疗用品,面面俱到,非常细致。另一排展示的是曾经在麻风村存在过的一所小学,那里保存着原有的教室桌椅,上面放着当时的课本,另外,还陈列着几十年来的各类麻风病防治宣传品,四周墙壁上张贴着麻风村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些活动照片,都是放大了的。
当我正在趣味盎然地研究课桌上一本云南人民出版社1965年出版的群众演唱材料《夫妻练武》时,忽然听到花花发出“啊”的一声惊叫,马上,又听见小兵也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俩分别都在墙上的照片中发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2011年3月30日。小兵有些意外,一边傻笑一边嚷嚷:“终于有证据证明啦,要不,我都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这儿了。”
我跑过去一看,照片中十二年前的小兵意气风发,右手端着一个空碗站着,左手打着手势,似乎正在与坐着吃饭的老人家们热火朝天地交谈。从那种现场的投入与融入感来看,那时候的他应该还在做着调查记者吧。不过,当时他的脑袋两侧还是略见毛发的,不像现在这样寸草不生。
除了日期,照片下面写着:生命关怀公益之旅,首批迎接旅游团队22人。
李医生说,这个日子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对于麻风村来说,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山石屏有史以来第一次迎来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小具规模的民间访问团。这对于长期因麻风病的恶名而被外界鄙视的村民来说,这群以往在他们眼里是高不可攀的群体的来访,以及他们到访后如家人般的言行举止,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等的感觉,让他们平日里倍感自卑的心理得到了释放。从当时照片中他们璀璨的笑容中,很容易就能明白这一点。
然后,我再去看令花花惊呼的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大合影,中心位置坐着的是沉浸在幸福感中的全体老人家,其他来访者间插站着,十二年前的花花站在最边上,异常平静的面孔,似乎在沉思,如此美丽。
在人群里我还认出了花花的另外一些朋友,陈旭军、佳佳、莎莎。那个时候,他们可能都没有完整意识到这趟旅行的真正意义,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利他主义的、朦胧的真诚。
早过了中午,李医生吩咐食堂煮了面条,盛在脸盆里,还炒了几个鸡蛋。做饭的老人家很友善,看着我们吃光了她煮的食物,眯着眼睛,特别高兴。
其他的老人陆陆续续从午睡中起来,来到室外,在门外长走廊里坐着。我们想起车里有一些西瓜香蕉之类的水果,还有一些独立包装的软面包,是昨晚专门买的,就准备着招呼一些老人家围坐一起,边聊边吃。
搬完东西,我看见花花正蹲在走廊上跟一位老太太聊天,一边按摩着老太太的背。旁边两个轮椅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老人,我就走过去向他俩问好。其中在阴凉处的老爷爷已经睡着了,而老奶奶却坐在强烈的阳光里,她仰着脸,戴着帽子和大眼罩,面容异常削瘦,一群苍蝇正停在她脸上,听见我的招呼声,她举起也是异常削瘦的手赶了赶苍蝇,苍蝇飞起来,转了一小圈,有几只再次落在她嘴角上。
花花提醒我说,老奶奶看不见东西。老人家听觉可能还挺好,马上接着说:“我今年九十三岁,已经五十年了,看不见天,看不见地。”
她说话的时候,苍蝇又飞起来,我急忙上去用手赶了赶,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她说的五十年不知道是个虚数还是实数,只好说:“奶奶,一会儿去吃西瓜吧。”
然后我也蹲下来,去听花花与老太太的聊天,但花花很少说话,基本上只是在倾听。听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老太太的话一句也没听懂,我怀疑她说的是一种不知来历的方言,但因口齿不清而更加难懂。老太太挥着手,因有人专门跟她聊天而更加兴致飞扬。
花花大概看到了我迷惑的表情,马上翻译说:老人家说就住在旁边的房间,她有两个孩子,经常来看她,她觉得挺幸福的,她房间的床头有家人照片,她让我们去看看。
天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懂的。看到我仍在迷惑之中,花花站起来,让我跟她一起走进旁边的一道门,门里有一个客厅,连接着两个卧室,她带我进了左边的卧室,果然,在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照片,老太太与两个孩子咧着嘴幸福地笑着。
然后我们走出门。轮椅上的老人家已经被推走了,大概去了聚会的地方,花花拉起老太太,扶着她也往那个方向去了。
我看到旁边楼梯上坐着另外一个老人家,刚才一直没发现,他正咧着嘴、露着嘴里的唯一一颗牙齿对着我笑,那笑容带着孩子气,非常地天真,就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靠近,想给他拍一张照片。他马上摇着双手,羞涩地低下头,拒绝拍照,然后又笑起来,用右手指了指刚才老太太坐着的位置,说:
“她是一个哑巴。”
见我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是一个哑巴。”
原来如此啊,我不由地跟他一起笑起来了。
聚会的两张矮桌子并排放在一楼长廊的中间。来了不少老人家,围坐着,有说有笑的。
这时我看到长廊前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堆纸盒,上面标着某家企业的名字,是刚运过来的捐赠物资。这家企业也来了不少人,围着观看、拍照,负责人是位女士。李医生正在熟练地做着接待。先是该女士拿着纸盒与李医生合影,接着李医生掏出一本红色的感谢信与该女士合影,然后是女士拿着一个盒子与一位老人家合影,最后是几位老人家拿着盒子合影。
整个过程严肃认真,符合捐赠的流程规范,只是弄得老人家们也严肃起来。但是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去跟老人聊上一句话,办完仪式就开车离开了。
为了缓解刚才遗留的气氛,花花和小兵上去自我介绍,并且与老人家们说起了笑话,这是我日常生活中很少见到的。朋友们开始帮忙分发食物,我也赶紧上去切西瓜,把大西瓜竖着切成四份,然后再横着切成三角形的一小块,方便牙齿没剩多少的老人家们食用。
见到坐在轮椅上戴着眼罩的老奶奶就在我边上,我挥手赶了赶停在她脸上的苍蝇,往她手里塞了一块西瓜,她慢慢举到嘴边;等她吃完,我拿掉她手中的瓜皮,又塞了一块西瓜,顺手又赶了赶苍蝇,但似乎无济于事。
总想跟这位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也坐下来,拿起一块西瓜,自己也吃了起来。
大概二点半,我们跟老人家们告辞。听花花和小兵说我们接下来要上山去廖叔家,他们七嘴八舌地委托问候,并说,上山要走四十分钟的山路,如果不是因为年纪大、爬不动山,他们也挺想去的。他们渴望的语气,更增添了一份山上廖叔的神秘感。
李医生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一方面年纪太大爬不动山,另一方面下午还有接待。
他们让我们带了一大袋小面包给山上的廖叔,本来还想让我抱个大西瓜上山,我考虑了一下,也望了望后山,发现还挺陡峭的,估计不好走,如果抱着个大西瓜爬四十分钟,大概率我与西瓜之间,至少有一个会滚下山来,弄不好还两败俱伤,于是就作罢了。
李医生和廖叔,是花花重访计划中一定要见的两个人。平时她也提起他们,说到李医生时,语气里自然带着对一位麻风病医生的崇敬之情,佩服他在最苦难之处试图建设人间乐园的努力。
说到廖叔时,则带着一份调皮,含着对一位不寻常的麻风病康复者生命力的赞誉、以及他建设个人化精神绿洲的赞同。但也并没有过多介绍,只是说,廖叔住在麻风村后山上,过着令人向往的生活。
但我想,李医生和廖叔,是一体两面,还是不可得兼的两种类型呢?
这几天,无论是在大理,还是在路上,小兵给我讲的最多的一个名字,就是廖叔。他说,除了十二年前那次,还有去年骑行那次,他都去了廖叔山上的家,很羡慕,他想去廖叔家住上半年,跟着种地干农活,与世隔离一段时间,但不知道廖叔是否答应,这次要去问一下。
小兵最近老是宅在大理的古城边的家里,我想,大概是有什么烦恼,需要换一个环境疗愈一下吧。
但他们说的,令我有一些向往,也产生一些疑虑。为什么一位搬出麻风村的人,这么受欢迎呢。
麻风村所处的地理位置,是黑潓江边一块狭小的坡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所以才被称为山石屏,是一个孤岛式的存在。当初在此建麻风村,大概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在谈麻色变的年代,一般情况下,麻风村民是无法越过黑潓江走出麻风村的。而山石屏地方狭小,用于种植粮食的土地非常有限。除了等政府救济,村民只能逐步向后山发展,在山林中开垦荒芜之地,但是后山陡峭,宜耕之地也非常少,所以他们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山上海拔更高的地方寻找可用之地。
廖叔的家就在这样一个海拔更高的山坡上。
去往廖叔家的山路是一条模糊的小道,又被落叶覆盖着,需要边走边探索。随着麻风村的老人们日渐年迈,体力不济,而他们的后代们又大多离开了山石屏,这条小道已经人迹罕至了。
我们走走停停,休息的时候就转身向山外张望。麻风村处在一个深山山谷里,所以,站在村子最下边,视野中除了山和江,就是头顶上的天空,有点坐井观 天的感觉。但往山上走,随着海拔的逐步提高,视野也慢慢开阔起来,可以看见山外的炼铁坝子了,黑潓江变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淌入坝子,成了整个坝子的生命之源,而视野中的麻风村越来越小,掩映在山林中,慢慢就看不见了。
再往上走,视野更加开阔,除了坝子里的人间烟火,还可以越过附近的群山之巅,看到坝子对面的罗平山脉的走势了。同时,黑潓江也消失了。
我站了一会儿,想着,当初麻风村民们往山上开荒,除了生产自救,可能也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吧,哪怕是一种遥远的观望。
这个时候,再穿过一片松林,就远远地听见狗吠声了。接着,看到一片相对平缓的草坡,并不大,一眼就能看遍,但却像世外桃源一样突然展现在我们面前。
坡地的最高处,以天空为背景,有一棵孤立而俊美的树,迎风飘逸。由于山坡上的视觉差,也许它并不在坡顶上,而是山坡上突起的某个小山崖上。
看到这棵树,小兵有点兴奋,马上说:一会儿我带你们去那儿拍山楂树之恋款的剧照吧。花花也说,这棵树还在啊,十二年前它就是这个样子,当时我们叫它村上春树。
有一条深沟把草坡一分为二,如果是雨季,它应该是一条不小的溪流,说明山坡顶上、目前看不见的位置还有着很大片的林地。今年因为缺雨,深沟目前是干涸的,向下,再向上,越过它,在深沟的那一侧,是一小片一小片经过细心翻垦的土地,目测有个十来亩,分成几块,各自用篱笆围着,中间散落着几棵大果树。
而成片的果园在前面低一点的山坡上。就在果园与田园之间,在一小片明显是平整出来的梯田式的地面上,散落着几间泥墙与木结构的小房子。无论是田园、果园还是房子,干净整洁,都明显地有着纯手作的痕迹。
那就是廖叔的家。
一阵洪亮的训斥声压制住了异常躁动的吠声,然后马上就是降了八度的欣喜的问候。他说刚收到手机短信,知道我们要上来,为什么不提早一点说呢,他也好准备准备。山里人没有握手的习惯,更何况是麻风村的人,但从声音里你能直接感受到那种热情。
但廖叔的说话的声音又是更特殊的,可能是个性,也可能是在山上生活太久,每个音都像是拼命蹦出来的,都要急着表达对你的欢迎,特别响亮,靠得太近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内赃都要受损。所以,听他说话的最佳距离,大概是隔开十米左右。
我们坐在一间用作客厅的房子里,正对着山外的那面没有墙,落地空着,屋外近处是果园,稍远是山林,更远处就是山下的炼铁坝子了。风光迷人。
廖婶在隔壁厨房里,那是一间四面泥墙的最小的房子,看起来黑洞洞的,但走进去还挺宽敞的,小窗口进来的一点点光就已足够。她刚做了一锅糯米粉,这个时间点,正是他俩的午饭时间。她说糯米是她山下的姐姐送的,就产自炼铁坝子,让我们也尝尝。我们也就毫不见外地用碗盛着吃了起来,口感柔软,带着微微的甜味。
廖婶是麻风康复者的后代,自己未曾得过麻风病,我想,当年她嫁给作为麻风康复者的廖叔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十九年前,她和廖叔决定从麻风村搬到山上来住,夫妻俩开荒种地,自给自足。这里所有的房子,也都是小家庭自己建起来的,没有请用外人。夫妻俩还有三个孩子,但都在外地工作,孩子们也曾邀请父母下山一起生活,但都被拒绝了。
接下来是边喝茶边叙旧的时间,廖叔再次表达歉意,说他不用微信,手机也不是经常看,所以得知我们上山的消息太晚了,要不他会下山去接。然后他和花花与小兵回忆起十二年前的人与事。
我感到微微有点犯困,就从后门走了出去,想着清醒一下。后门外有个土坡阶梯,往上走一层就是菜田,左边有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枝繁叶茂,挂满了青色的无花果。在无花果树的阴影里,斜靠着一把木梯子,我想着在梯子上坐一会,但却不由自主地躺下了,很快,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只芦花大公鸡,白色羽毛为主。它气定神闲,但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它才是这里的主人。我刚坐起身,它就开始踱着步往前走,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我马上站起来跟着它。
就这样,我跟随着一只大公鸡,不急不慢地,沿着山路,在周围转了一圈。
在客厅与厨房后面,有两间靠在一起用作卧房的房子,上面架着一根电视天线和两块太阳电板,我想,廖叔很少下山,但谈吐间却对外界了如指掌,大概就靠这根天线了。
右侧有一间相对较高的房子,里面有半层阁楼,墙的上半部是镂空的,墙外屋檐下挂着一长排腊肉,看上去非常诱人,这里是个通风效果非常好的储粮室。
再外面是一间较新的小房子,应该是最晚建成的,里面安装了一台机器,看上去可能用于脱壳与磨粉。
从卧室的房子往后面山坡上走,在田地的中间,有一间茅屋,那是洗手间。而往左边走,有一间鸡舍,但应该是晚上才有用,白天鸡都散养在果园里。
鸡舍下面坡地上,有一间猪舍,猪舍屋顶只挡了一半,另一半在树荫下。这样,站在田埂上,透过屋顶,就可以看见八九头猪正在呼呼大睡,透下的阳光已把猪舍晒得很干燥。这些猪的头部与屁股位置都有一块是黑色的。
无论是鸡舍还是猪舍,收拾得非常干净,没有异味,可见主人的勤快。我想,收拾出来的东西大概都用作田里的有机肥料了。因为刚才廖叔推荐他家的玉米给我们时,说这里是不施农药与化肥的。
再往前,就靠近那条深沟了,有一个狗屋,但狗狗再也不叫唤了。有一块独立的空间,整齐地堆着一些白色塑料桶,那是一个取水区域。有一根白色水管从更高的山坡上引下来,一直流着泉水,下面放着一个超大塑料桶,盛满了水。为了防止动物污染水源,这根水管被挂在一根比较高的木桩上。
我在水管下洗了洗手和脸,泉水带着被晒暖的热度,洗完后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想拧一下水龙头,才发现,没有水龙头。泉水是不需要关掉的,就让它不停地流吧。
在取水处不远,有一个不小的水潭,潭边被杂草覆盖着,潭水里养着鱼,若隐若现。
无论是人居住的,还是动物居住的,这些房舍相互之间都有一定距离,而且错落有致,都不在同一水平面上。在一些拐弯处,还竖起高高的木桩子,廖叔在上面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但房舍之间,都有着十分便利的小路,路面被磨得结实光滑,在阳光下闪耀着泥土的光泽。可以想见,夫妻俩人在这些不同房舍之间穿梭频繁。
这些动线连接着后面的田埂,以及果园下的小径,便代表着一个幸福的自我网络。看得出来,这些田埂与小径、田里翻起的泥土,以及每一棵果树,都被细心对待过。
不知不觉,那只领路的大公鸡消失了。我回到客厅,大家正在聊起往年果园的收成,一起来的朋友们说,这里的水果这么好这么多,应该拿出去卖一点。但廖叔说,他从来不拿地里的东西出去卖,都是自己吃或者送人。至于果园,他有一些方法,种出来的水果又大又好吃,但大量吃不完的,他都留在树上,这样,周边山林里的鸟雀也都有机会吃到美味的食物。
这时,小兵又说了他的驻留计划,廖叔说,想来这儿当然随时可以来,但这里条件艰苦,怕是怠慢了客人。
然后,花花说想去看看后山的植物。于是,我们就跟着廖叔上山了。
廖叔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后山上的各类花草树木,时不时地摘一些叶子,或从地上拔一些小草,介绍它们作为草药的功效。早期为了治疗麻风病,也试过很多中草药的方案,应该没少在这山里寻找药材吧。
越过深沟,到了另半边草坡。草坡上望出去的风光非常旖旎,我们有些陶醉。慢慢地接近了来时看到的那棵风景树,那其实是两棵紧挨在一起的松树,果然,它是在一个突起的石崖上。我站在树下四下眺望,看见花花在下一层不远处,她正往下越过一片长长的草地,往另一棵树的方向走。
那是一棵长得有点并不起眼的树,也是在一个突起的小崖口上,并不高,但树冠很大,往右边倾斜,树下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看上去应该经常有人坐在那儿。
果然,花花到了树下,张望了一下,就坐了上去。
我去给朋友们拍一些照片,过了一会儿,抬头,看见花花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就顺着她观看的方向往下看,马上明白了。
她应该是被她看到景象怔住了。坐在那棵树下,可以完整地看到廖叔家的全貌,房子、果园、田园尽收眼底,而那距离不远不近,是一种微微远离但又身在其中的感觉,而此刻可以看见廖婶正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而把视线微微抬起,又可以遥望山外的世界,太阳已经在背后方向下坠了一半,已近傍晚,金色的光线穿透云层,一缕缕异常分明地打在山下的炼铁坝子上,如同圣光,云层与山的阴影同时也落在坝子上,半明半暗,而坝子上青色的轻烟渐起,轻烟下是经过一天的繁忙而开始静息下来的人间。
而金色的光其实也笼罩着山坡上的每个人。让人觉得,廖叔的家像是从麻风村山谷里放飞出来的一只风筝。
果然,花花站起来,转身,向我招手。我也穿过长长的草地,当站到她身边时,看到她的脸上明显的泪痕。
她指了指廖叔的家,我说我已经看到了。她问,你是不是也会感动呢,我说,是。
“这就是家的感觉。”她补充了一句。
这个时候廖叔和几个朋友也到了。花花便指着那块方方正正的石头,问廖叔:
“这个地方适合做什么呢?”
“一个人冥想。”廖叔说了一个让我们惊讶的词。
“坐在这儿看自己家是什么感觉?”
“幸福。”
“有时廖婶也会一起吗?”
“是的。”
“什么感觉呢?”
“幸福。”
“孩子们小时候也会来吗?”
“是的。他们也喜欢这个地方。”
“什么感觉?”
“吃饭的时候,我就在家门口朝这儿喊,下来吃饭啦。”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棵桃树。
太阳已经被我们背后的山脊挡住了一半,尽管廖叔廖婶再三挽留吃饭,但我们还是想在天暗下来之前下山。
临走前,小兵再次说起在廖叔家驻留的事情,当提到他有一个写作计划、需要一个这样的写作环境时,我看到廖叔的眼睛亮了,他表示欢迎。
廖叔给我们指了另一条下山的路,下山比我们预想的更陡,但更快一些。下山的路上,我忽然想起,这周围的山上是有一条“圣路”的,忘了向李医生或廖叔打听了。
在隔离要求非常严格的年代,当一个人得麻风病而被送进麻风村,他的家人很难在大庭广众的监视下进入麻风村看望。在山间,那个年代的出行基本上依赖公交车,而公交车是决不允许进出麻风村的人上车的,否则引起众怒。
但是,有些病人的家人,往往是一些母亲们,并不愿放弃得了麻风病的孩子,仍然会不辞劳苦,从外地赶来。因不敢从村口进入,而且一江相隔,也很难过江,所以,她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后面另辟蹊径、翻山越岭过来,也不敢直接下到村里,而是就在山上跟自己的孩子见一面,送上一点食物。
三年前,当一位志愿者跟我说起这件事时,我就觉得这是一条圣路。据说为了纪念这条路,每年的某个时候,山石屏村会有一个徒步日,人们会重走那条山路。我想,下次有机会,除了徒步对面的鸟吊山,我也要走一走这段充满苦难与慈爱的神圣之路。
下山回到麻风村的时候,将近黄昏,江边谷底天暗得更早。趁着其他人临时休息,我再次进村转转。
村里很安静,又碰到那个只剩一颗牙齿的老人家,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刚从围墙外的田里走回来,他走路很慢,简直就像慢动作,但依然天真地对着我笑,问我吃饭没,我说,晚上回到大理再吃。
二楼的走廊尽头,站着中午时见过的一位戴着反光墨镜的老人家,那时觉得他挺酷的,但没说上话,现在摘了眼镜,表情有点忧郁。于是,我就上楼和他聊上几句。
老人家姓周,说话时脸部肌肉有点僵硬,尽管压低了嗓音,但带着一种蝉鸣般的尖利,可能是声带受过伤。他说自己是1976年被送进麻风村的,从此,“错过了外面的一切”。他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是因为那一年毛主席去世了。他说刚被告知得了麻风病的时候,还很年轻,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在走廊上养了一些花,养得不错,有一盆被他称为“天女散花”的,花枝上挂满了橘红色的风铃花。他最喜欢的是一盆兰花。我本来说想去他房间看看,但他说,为了灭蚊,他刚喷了一种农药,现在还不能进去。
我们就站在走廊上聊天,看着四周渐渐暗下来的山,黑潓江方向传来依稀可辨的水声。我问他,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说,是快乐啊。
“那么你快乐吗?”
“不快乐。”
沉默了一会。我试探着问他:
“你碰到过爱情吗?”
“我有过姘居的女人,还有了两个孩子。后来又有了孙子。”他很直接。
“孙子会来看你吗?”
“会,每到放假,他们就来,这儿有山有水,他们觉得挺好玩。”
说到孙子的时候,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暖意,可能想笑一笑,但脸上的肌肉并没有配合他。
他忽然说,我给你看照片吧。然后打开手机,点开图库,一张一张地划过去,有他拍的植物、周边的一些风景、他去过的地方、难得的几次旅行。翻到他老家的弟弟照片时,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他说:
“回不去了。”
然后,他打开了少有的一段视频,是老家一个亲人的葬礼。
我想起了一个问题,便问:以前这里有不少人,他们最后的归宿是哪里?
他环顾了一下包围着麻风村的群山,说:“都在这些山上。”我也抬头扫描了一下周围的群山,最后低头时,视点落在楼下围墙外的菜地里。一位老太太正在自家的田埂上站着,一位小女孩站在田中间,手里抓着一根水管,给菜苗浇水,浇着浇着,她便举起水管,给天空浇水,水柱向上喷发,形成一朵水花,小女孩歪着脑袋向上看,好像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呢?水中的一小截彩虹吗?
但是这个时候,山谷里早已没有了光线,天色开始朦胧起来。
2023.05.23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